开元五年(717年),唐玄宗李隆基即位以来,首次驾幸东都洛阳。大概就是在这次陪驾期间,御用画师吴道子与书法家张旭、大将军裴旻相聚洛阳,联袂献艺,“各陈其能”,裴剑舞一曲、张书一壁、吴画一壁,洛城士民直呼“一日之中,获睹三绝”。
若干年后,裴旻丧母,以金帛为礼,请吴道子为治丧在天宫寺画神鬼数壁。吴道子送还礼品,告裴旻说:“我废画已久,若将军有意,为吾缠结,舞剑一曲,庶因猛厉通幽冥。”裴旻应吴道子的要求,当众舞剑,剑法惊绝,“观者数千人无不悚栗”。观裴旻舞剑毕,吴道子当即挥毫作画,“俄顷之际,魔魅化出,飒然风起,为天下之壮观”(唐李冗《独异志》)。
中国绘画是以庄子哲学为精神宗旨的。庄子认为技艺的最高境界是“以天合天”,即在人与对象的双重自然状态下实现物我浑融的境界。这种境界,是生命最真实和自由的展现。《庄子·田子方》载,宋元君招试画师,应试者皆循规拘礼,唯有一后到者,“解衣盘礴赢”,任性自然地投身于画作。宋元君称此人为“真画者”。所谓“真画者”,是突破规范束缚而进入自由率真的创作状态的画家,他将绘画展现为自然神妙的创作——“以天合天”。这个“真画者”的形象,就是庄子为后世中国画家塑造的模范。
在各种现实拘束下,画家要进入“真画者”的自然状态,就需要借助适合于自己的特殊手段。吴道子观裴旻舞剑,“见出没神怪”而“挥毫益进”,这“剑舞”的首要效力,就是帮助他从日常束缚中解脱出来,跃进到高度自由的创作状态。当然,吴道子与中国艺术史上诸多才情卓绝的大师一样,最常借助的“解缚”途径是酣饮。张彦远说,吴道子“好酒使气,每欲挥毫,必须酣饮”。(《历代名画记》)通过酣饮而沉醉,“吴道子”们就进入最本真自然的状态。“下笔有神”,是他们在这个状态中艺超技绝的写真。
吴道子的绘画,师法张僧繇,又授笔法于张旭,以迅猛凌厉的气势取胜,张彦远称其“天付劲毫”“气韵雄壮”。苏东坡的诗描写说:“道子实雄放,浩如海波翻。当其下手风雨快,笔所未到气已吞。”(《王维吴道子画》)吴道子是一个极善于针对不同题材营造不同绘画气韵的画家。他画《地狱变相》,是“笔力劲怒,变状阴怪”(段成式);他画神仙世界,是“天衣飞扬,满壁风动”(朱景玄);而绘画颂赞李唐王朝列位先王的《五圣图》,他展示给观者的却又是“森罗移地轴,妙绝动宫墙”(杜甫)。吴道子的画作,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。朱景玄曾听长安景云寺老僧传说,吴道子画此寺《地狱变相》时,“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”。吴道子画作最具感染力的时刻,是他画佛像背后的“圆光”的时刻——他不用圆规角尺,一笔而成。“其圆光立笔挥扫,势若风旋,人皆谓之神助。”这一绝,他总是留在整个壁画完成之际,当众表演,而且总是造成“老幼士庶竞至,观者如堵”的极烈轰动场面,屡试不爽。(《唐朝名画录》)
吴道子的画作,因为多是壁画,几乎都毁没不存了。他的现在留传于世为数不多的作品中,《八十七神仙卷》和《送子天王图》尤为著名。《八十七神仙卷》是由现代画家徐悲鸿1937年在香港发现并鉴定为吴道子真迹的。这卷图画,笔画细密连绵、遒劲飞旋,犹如一曲精致繁密的神圣古乐,令人联想到杜甫描绘《五圣图》的诗句:“五圣联龙衮,千官列雁行。冕旒具秀发,旌旆尽飞扬。”《送子天王图》现流传到日本,该图描绘佛祖释迦牟尼出生后,父亲净饭王与母亲摩耶夫人抱着他去朝拜大自在天神庙,众天神礼拜佛祖的故事。这幅图画,以分段式构图,把人物安排在疏密有致的布局中,不仅人物关系和故事展现简略清晰,而且开合起伏的节奏既富有张力,又非常优雍。人物刻画极具神采,特别是初见佛祖时,天王惊异而膜拜的神情,被描绘得细腻而韵致高妙;而力士和神兽的描绘,用笔险劲,体现了张彦远所说的“虬须云鬓,数尺飞动,毛根出肉,力健有余”的吴画风格。这幅《送子天王图》,是一个底稿式的即兴线描作品,但全幅画作表现出的真力弥满、浩然超逸的气韵,是非吴道子这样的绝代大师不能具备的。
自唐代以来,吴道子被赋予极高的画史地位。张彦远说:“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,前不见顾(恺之)陆(探微),后无来者。”此说为朱景玄、郭若虚等历代画论大家共识。但是,如以中国绘画传统标举的最高境界“自然”衡量,吴道子的绘画艺术就显示出职业画家的精工极致,而未能达到天真自然。张彦远评画,列出自然、神、妙、能四品,说“失于自然而后神,失于神而妙,失于妙而后能”。以张彦远此论,吴道子的画艺,通常当为妙品,卓绝处不过神品。宋人邵博就说:“吴道玄绝艺入神,然始用巧思,而古意少减。”(《闻见后录》)“古意”就是中国书画传统推崇的“平淡天真”的自然感。苏东坡在激赏吴道子画艺超绝的同时,也明确指出“吴生虽妙绝,犹以画工论”。庄子主张“好乎道,进乎技”(《庄子·养生主》)。吴道子作为一代天才画家,长于技艺,但短于道的创见——深刻独到的生命精神开发。
据张彦远和朱景玄等人的传述,吴道子是一个少年孤贫、天资独慧的职业画家,“年未弱冠而穷丹青之妙”,初出道时曾浪迹洛阳,但很快得到上流社会的赏识,侍从王公左右,李隆基即位之后,即被召入宫中,做了御用画师。在唐代,职业画家的地位不出工匠之列,位尊名显的人,是耻以“画师”闻名的。阎立本是唐太宗李世民极为赏识的画家,常奉诏作画,官至刑部侍郎,位居宰相。一日唐太宗在玄武池泛舟赏春,见异鸟戏水,欣悦之际令召阎立本前来作画,左右误呼“宣画师”,阎立本以为大耻,“唯以丹青见知,躬厮役之务,辱莫大焉”,不仅自己绝笔不再作画,而且告诫子孙不得学画。但从底层社会凭画艺打拼而跻身上流社会的吴道子,却没有阎立本式的殊荣需要维护;他无保留地做了一个终身御用画家。一开始,唐玄宗只给吴道子授了一个“从九品下”的“内教博士”的官位,可能后来觉得有负于吴道子,又授了一个“从五品下”的“宁王友”。作为君主,唐玄宗为了表现自己的道家趣味,给吴道子更名“道玄”,其原名“道子”则改用作其字。当然,唐玄宗根本表现君主威权的是给吴道子定下了“非有诏,不得画”的奉职规矩。裴旻求作画,吴道子称“我废画已久”,此说表现他遵守唐玄宗禁画令的状态。
作为一个职业画家,吴道子对绘画技巧极具钻研精神和开创能力。他探索并使用凹凸的手法描绘人物面部,使之具有塑像感和富有生气;而对于人物衣衫皱折,则使用他独创的兰叶描和莼菜条线纹描绘,形成了风神浩荡的“吴家样”。吴道子还善于为佛寺人物绘画设置山水背景,“纵以怪石崩滩,若可扪酌”(张彦远),并且描写蜀道山水,成为山水画独立成体的新变者。为了提高作画效率,他也发明了快速作画的诀窍。天宝年间,进入晚年的唐玄宗思念蜀中山水,命吴道子前去写生作画,吴道子自蜀返回长安,告诉唐玄宗“臣无粉本,并记在心”,在宫中大同殿作壁画,“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,一日而毕”(朱景玄)。在大同殿中描绘同样的景致,前辈画师李思训用了几个月时间才画成。唐玄宗评价吴李画作“皆极其妙”。两相比较,足见吴道子笔势迅猛。
晚唐文人段成式曾记载:“万寿菩萨院门里南壁,皇甫轸画鬼神及雕,形势若脱。轸与吴道玄同时。吴以其艺逼已,募人杀之。”这段话载于段氏《酉阳杂俎》,此书虽被《新唐书·艺文志》归为“小说家类”,但所记述唐代秘闻轶事,多为官方正史屏蔽的史实,历来为中外文史学者采信征引。吴道子忌才募凶杀人,虽不可视为定案,但可能性是很大的。从多种文献记载的轶事看,吴道子的性格是多计较于利害而缺少宽怀友信的。据说有一次他去寺中访僧,未得礼遇,就在僧房壁上画了一头驴,这头驴夜间竟成真撒野,“僧房器用无不踏践”。这个故事当然是野史传说,叙事荒诞,但反映了当时与吴道子往来的僧人对他为人不佳的看法。长安平康坊菩提寺初建成时,会觉上人因倾慕吴道子画艺,酿酒百石作画酬,诱请吴道子亲手为寺壁作画,吴道子收了酒,却让弟子王耐儿代作,王画水平自然不如吴画。可见吴道子在个人品格上轻诚信。
吴道子为唐玄宗御用一生,他的艺术生涯和生命大概也是以唐玄宗退位和死亡而告终的。唐玄宗卒于762年,吴道子大约在此前后离世。一种说法是吴道子晚年只身流落到四川资阳,并客死于一个乡村,因为贫孤,借葬在一个汉墓中。是也,非也,无可定论。绝代画师吴道子的晚景一定寂寞凄凉,否则,后世岂能不知他何时何地亡故。出身贫孤的吴道子,终身又以贫孤归去,他的卓绝艺术则长传世界。与此相比,他的生平得失,就沦为真伪难辨的传说了。艺术与人生,是深刻联系的,但不可同日而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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